依林

(資料圖)

游子初還家，江都正飛花。我總算走進揚州，或許，就是為了人生這一場名副其實的微醺？

東關街上叫好酒，十里聞香解百憂。佳釀，純手作，在磨去老漆露出深深淺淺原木顏色的柜臺上，靜靜立著，仿佛那些久遠朝代的古人，憨憨美美地坐著，酒眼惺忪，看人間世代酒客來來往往。桃花酒、桂花酒、吳勾窖藏，楊梅酒、桑葚酒、揚州土燒……大肚、紅綢、金流蘇；高頸、麻扣、藍花布。毛筆字繞過江南才子的書案，穿透千百年的風流倜儻，潛上對聯似的紅簽，抱壇枕酒。

揚州明月何其多，揚州酥酒何其美，五瓊漿我雖然沒有尋到，所幸自古“揚州風物總詩情”：溫溫玉色是“仙酒”，揚州清曲是“仙歌”，雋山柔水乃仙居，廣陵才子江都佳人，從亂世回到揚州，怎能不飄飄欲仙呢？我多想對自己說：你，且討一個來世生揚州，哪里也不去，就守著揚州，趁著年華，一歲詩，一歲酒。

你要在碧玉之年，讀詩嗅酒。你要聽聽詩韻中的歌、念念詞律里的平仄，好讓你于這生命最嬌寵你的時光中，但凡言語，一經出口，就琳琳瑯瑯，帶著詩詞間的蘭芷香。你要敬畏虔誠的酒匠和陳香的醞釀，懂得所有美好，配上篤志篤行，才能留住年華的芳醇，你總要有自己的那一壇，你且向往一個標注在將來的開封之日，你香飄十里，世人甘之如飴。

你要在桃李之年，嘗嘗桃花釀，寫寫心動的詩。陽春新來，百卉初萌，灼灼女兒家總要占盡溫婉如歌的天機，讓世人看見你就見著天性使然。你將是自帶芬芳的女子，你將驚艷你途經的人群和地方。你還要識得佳釀的酒香，相信你且秉持這古今精華，足以讓今歲的你極其純粹，足以讓未來的你無酒自醉，足以值得人世間各般傾心的愛惜。

你要在花信之年，品品桂花酒，看看人間詩意。世人眸光總噙住大片的花瓣、細長的花蕊，可桂花照樣開了，你看那簇簇黃花，輕細得看不清瓣蕊，照樣滿樹滿枝，不亞于玫瑰盛開牡丹爭放。它們盛開得更脈脈含情，香遍城池，香透整個季節，萬花謝枝萬芳風散，桂花香卻留下來，在一餐一飲間都尤為世人流連。因而，你要在這獨此一回的你的釀酒季，采擷最嫵媚的陽光、最甜蜜的風和風中的歌謠、最豐腴的月光和月光下最浪漫的舞曲，悄悄釀制著讓飛鳥和山泉都為你魂牽夢繞的馥郁。讓你深情地綻放，陶醉你所到之處和所遇之人，讓你溫暖的花信，在你走過的世界里蔚然成風，且風過留痕——你就是人間的詩酒，余韻綿延，勝卻百般塵心俗事，喧嘩的筵席不如你，攢動的濃墨重彩也不如你。

有點遺憾，這些年華已經遠逝，這些詩酒我卻未曾擁有。

年過不惑，我才遇見揚州，我才在揚州將人生第一杯酒一飲而下，在揚州才膽敢微醉。放下幾多固執，撣去幾多塵埃，“揚州酒力四十里”，我在老街坐定，才懂得，揚州，是我不惑的這十年里，最富哲理的詩酒。

回望半生，我既不是酒客，亦非詩人，就算逆旅天涯到放浪形骸，就算棋逢對手到傾蓋如故，我也未曾唇沾烈酒，也未曾墨筆情詩。但并不妨礙我無酒也心醉、無詩也懷深，與揚州相遇的這十年，我終于找到憑證：世人各持秉性、詩性和酒性，我的詩酒屬性揚州。

人這酒醺和詩意就像原生的骨骼，看不見卻堅定不移地與你互為自己，歲歲不相似，卻必以誠相見。什么年紀做什么事、喝什么酒、寫什么詩、發什么愿，各具千秋，絕不雷同，而且過站不候。就如你偶然回頭看見躑躅行走的自己，每一程路途，你都還是你，但你又都不是你，你臉龐上的笑、你眼里的光、你言談中的神氣、你行走的身形都不盡相同，卻各彰其勝。

是誰說知天命就是得過且過？是誰說五十開外的詩酒會綿得要命？

當鄉梓是揚州，當歸逢佳期是揚州，當闖過半百大關的巔峰是揚州，我怎么敢拖沓？我肯定想要把揚州佳釀飲遍，想要把每一眼揚州相看寫成情詩。

知命之年我想要在揚州開始，我想要催促著余年里的自己去喝酒、去寫詩。喝通五臟六腑，寫瘋七情六欲。

如此這般，夕暮之年，我會記得住往昔的酒香和詩情，我會依然愛著單行道的人間和人間一路奔波的自己。

如果人生只能有一場大醉，我選揚州、我選臨近半百之年。我期待那一時刻，在揚州，有月、有花、有酒，我終能放下所有的矜持，卸下所有風塵，悲傷就悲傷、幸福就幸福、遺憾就遺憾。

且將五十年換一回把酒臨風、舉杯向半生，大醉之后大醒，淡看歸途就好，歡喜贊嘆就好，不必大徹、不必大悟。

就許我留下，就于此為鄉，揚州三月恰陽春，廣陵詩酒趁年華，唯這陶陶釅色，我才能冠冕堂皇地一邊老去，一邊書寫，一邊修成正果，以酒、以詩，以淚水、以歡笑，以揚州的傳說。

作者簡介：

曾定居新加坡執教中文，后旅居北美。致力中外美食文化交流，在海外策劃籌辦多個亞太文化推廣項目，其中的美國首屆淮揚菜研習班、首個“國風御宴”系列淮揚菜品鑒晚宴等，深受僑界好評。2023年獲揚州公共外交協會頒聘為“揚州海外推薦官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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